龙应台:在最热闹的场合我也是安静的(图)
来源:汉寿教育信息网 时间:2016-07-04 07:46:37

龙应台:在最热闹的场合我也是安静的(图)

眼睛和心都朝着高远处的龙应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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龙应台:在最热闹的场合我也是安静的(图)

龙应台和儿子安德烈

1999年,台北市长马英九邀请龙应台出任台北市文化局长的时候,她并未当即应允,而是对马市长冷冷地说,你先看看我的书。

像马英九一样,我们也认真地读完了龙应台几乎所有的作品。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如此丰富,如此庞杂,如此深刻,如此天真,如此难以一言说尽的龙应台——在书房里秉笔直书,忧国忧民的龙应台;在讲坛上时而壮怀激烈,时而喁喁细语的龙应台;与友人餐聚时往朋友碟中夹菜的龙应台;初为人母时满心喜悦给孩子喂奶的龙应台;一身运动短装、流连菜场巷尾、像一个青春期的女孩一样兴奋地去买花的龙应台。

“大男人”的龙应台,“小女人”的龙应台,哪个才是真正的龙应台?

母与子

龙应台上着白色开襟绒线衣,下穿黑色绒线裙,一改往日的干练冷峻,显得温婉可亲。22岁的儿子安德烈陪伴在旁,高鼻深目,却有一头黑发,一名典型的欧亚混血青年。这是去年深秋,香港大学图书馆,《亲爱的安德烈》新书新闻发布会现场。

这本书收录的是2004年至2007年间母子俩的通信,这些通信,竟是龙应台“哀求”安德烈“妥协”的结果。

1999年,龙应台应马英九之邀,离开旅居十多年的德国,出任台北市文化局长,这时她的两个儿子一个14岁,一个10岁。龙应台每天工作十多个小时,还要面临“议会”、民众、媒体方方面面的压力,白天饱受折磨,晚上回家,只能靠读古书和给孩子打电话来缓解。电话多了,难免热脸碰上冷屁股。“他说‘Oh my god,again!’”

“即使他愿意,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,18岁的儿子,已经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人。他在想什么?他怎么看事情?他在乎什么,不在乎什么?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,他为什么这样做那样做,什么使他尴尬什么使他狂热,我的价值观和他的价值观距离有多远……我一无所知。”

龙应台建议以通信的方式交流两人的思想感情,安德烈同意了,条件是:你不要打那么多电话“骚扰”我。

2003年,马英九连任台北市长,要求龙应台再做一届文化局长,但龙应台却坚辞。她到香港高校教书,重归学者作家生活。2004年5月开始,龙应台与安德烈通过电子邮件有了书信往来。

安德烈给妈妈写信,“你——身为母亲——能不能理解、受不受得了欧洲18岁青年人的生活方式?能,我就老老实实地告诉你:没错,青春岁月,我们的生活信条就是俗语所说的,‘性,药,摇滚乐’。只有伪君子假道学才会否定这个哲学。”

龙应台收信后紧张得要命,“请你告诉我,你信中所说‘性、药、摇滚乐’是现实描述还是抽象隐喻?尽速回信。”

安德烈回信给母亲:“‘性、药、摇滚乐’当然是一个隐喻。我想表达的是,生命有很多种乐趣,所谓‘药’,可以是酒精,可以是足球或者任何让你全心投入、尽情燃烧的东西。……‘摇滚乐’不仅只是音乐,它是一种生活方式和品味的总体概念:自我解放,不在乎别人的眼光,自由自在地生活,对不可知的敢于探索,对人与人关系的联系加深……MM,你到今天都没法明白:你的儿子不是你的儿子,他是一个完全独立于你的‘别人’!”

安德烈一方面有着年轻人的桀骜,一方面又非常清醒。有一天,他对母亲说,“妈,你要清楚接受一个事实,就是,你有一个极其平庸的儿子。”

“你哪里‘平庸’了?”龙应台说,“‘平庸’是什么意思?”

“我觉得我将来的事业一定比不上你,也比不上爸爸——你们俩都有博士学位。我可能会变成一个很普通的人,有很普通的学历,很普通的职业,不太有钱,也没有名。一个最最平庸的人。”

龙应台后来写信告诉儿子:“对我最重要的,安德烈,不是你有否成就,而是你是否快乐。而在现代的生活架构里,什么样的工作比较可能给你快乐?第一,它给你意义;第二,它给你时间。你的工作是你觉得有意义的,你的工作不绑架你使你成为工作的俘虏,容许你去充分体验生活,你就比较可能是快乐的。至于金钱和名声,哪里是快乐的核心元素呢?假定说,横在你眼前的选择是到华尔街做银行经理或者到动物园做照顾狮子、河马的管理员,而你是一个喜欢动物研究的人,我就完全不认为银行经理比较有成就,或者狮子、河马的管理员‘平庸’。每天为钱的数字起伏而紧张而斗争,很可能不如每天给大象洗澡,给河马刷牙。”

嘉咸街

从九龙半岛的尖沙咀看对面的香港岛,全世界最壮丽的城市景观尽收眼底:一座座璀璨的高楼凭海而起,倚山而上。但深入这些高楼大厦背后几步之遥,就会发现狭窄的街道和巷陌。

这个深秋的周末午后,龙应台一身运动装,像一名高中女生,在充满市井气息的嘉咸街与我们见面。

街道自山腰通往山脚,宽仅容三四人并行,以内地的标准衡量,几乎家家店铺都是占道经营。在这条摩肩接踵的小街上,龙应台穿行于花店、肉铺、菜摊之间,时而与白发苍苍的街坊聊上两句,时而对准旮旯里一只屠宰了的大白猪拍几张照片。

在龙应台看来,嘉咸街这样的处所,是千街一面的香港难得的景观。“往里走,可以看到什么?有人。有人代表什么?有生活。有生活代表什么?代表着有记忆,有感情。有感情,有记忆代表什么?有历史。有历史代表什么?有未来。我告诉你这一条短短的嘉咸街有多少故事的可能。”

龙应台提出,可以改造嘉咸街的地下水、电力系统及消防设施等,但建筑的外部格局不变,要保留它人与人之间相濡以沫的文化生活方式。这样既让里头的居民生活有现代的舒适,同时也保留原来的人文肌理,这正是城市魅力之所在。古香古色又十足现代的欧洲,就是这样保护古城古街的。

但嘉咸街马上就要被拆了,理由是它影响香港市容。龙应台愤愤地说:“香港官员没文化,没眼光。”“人本是散乱的珠子,随地乱滚,文化就是那条柔弱又强韧的细丝,将珠子串起来成为社会。而公民社会,因为不倚赖皇权或神权来坚固它的底座,因此,文化便是公民社会最重要的黏合剂。”

对人的关怀

龙应台在寸土寸金的香港住着宽敞的海景房,她的新书发布会可以请来林青霞这样的“family friend”捧场。从社会地位看已然跻身社会的高阶,但是,她却没有一点对既得利益的瞻前顾后和高阶层的保守。

平民意识和平民视角,是龙应台心灵的底色。在台北成立龙应台文化基金会,开会时,她要求嘉宾坐两边,民众坐中间。“我知道我所谓的文字的影响力,我倒是一点都不觉得骄傲。作为一个难民的女儿,在台湾的穷苦乡下长大,是最底层最底层的人,我有一个自然而然很深沉的关怀,如果这20年,所有的作品要找一个核心的东西,其实就是这个东西,对人的关怀。”

对话龙应台

人物周刊:家庭对你性格的形成,有什么特殊的影响吗?

龙应台:我父母是1949年的难民,他们突然被连根拔起丢到一个真空的地方,失去了原来的土地,失去了传统的生活方式和极为重要的社会联络网。因此我从小是在一个孤单、疏离的环境中长大:没有大家族;一班如果有60个孩子,我就是其中惟一的外省孩子。他们在“中心”,我在“边缘”──边缘的位置,我相信,容易使一个人变成观察者。

成年后回头去看才理解早年的经历。小时候到了清明节,班上的59个孩子,跟他们的家人要忙好几天,准备鸡鸭鱼肉各种牲品。到了扫墓,你就会看到那59个孩子都很忙,59个孩子庞大的家族都出现了。而我没什么可以忙,没什么地方可以去,更不会有庞大的家族。小小的我就远远地看着坟场上青烟袅袅,人头攒动,但是跟我没有什么关系,也不明白为何我和他们不一样,这个感觉很特别。

人物周刊:你到了美国之后,思想的改变主要是什么?

龙应台:到美国后,看材料才赫然发现国民党教给我的中国近代史充满谎言。比如国民党在上海的清党,国民党对共产党青年的迫害,是对我的第一个最大的触动。

人物周刊:做知识分子与做官有什么区别?你在哈佛大学演讲时曾说,“知识分子只负责提出问题,不负责解决。”

龙应台:在哈佛演讲时,有在场的大陆学者指责我说,你不该批评领导人,你应该提出具体做法,否则就没资格批评。韩愈的《争臣论》里说,“有官守者,不得其职则去;有言责者,不得其言则去。”

官守和言责,是两种不同的岗位。我们所谈的知识分子,是在权力体制以外提出独立看法的人。他可以提出具体可行的方案让主事者参考,但主责是批评。

负“言责”的知识分子和负“官守”的官员不一样的是,作为知识分子比较自由,可以“快意恩仇”些;但作为官员,因为权力在手,可能大有所成,也可能贻害社会,因此必须战战兢兢,如履薄冰。同时,作为执行者,你当然要求实际的效果,就必须通过各种不同的妥协才能把崇高的理想付诸实践。这种委曲求全与妥协,一步一个脚印的绵密的实践,和对知识分子的要求是完全不一样的。所以知识分子做官不一定会成功,好官也不见得做得了知识分子。

人物周刊:台北市文化局长任上,你关注较多的是文物古迹的保护。上世纪90年代初,济南曾拆除了一座有80多年历史的非常漂亮的老火车站,理由之一是它是德国人修的,有殖民主义的烙印,你怎么看?

龙应台:台北市核心区有一座台湾银行所属的大楼,日本人建的,我当文化局长以前就被指定为古迹,但是台湾银行想拆除它,建一座新的大楼──那个地皮太贵了。他们到法院申请撤除该建筑的古迹地位,理由是,它是日本殖民者的老营,不是“中华文化”的东西。法院竟然判决他胜诉,准予拆除。

我可慌了。理论上他们当天晚上就可以连夜拆除。我要保护这个古迹的惟一办法就是它被重新认定为古迹,但是这要经过很多程序。我就在当天夜里12点紧急召开了古迹委员会议,得到委员们的支持,在24小时内重新指定它为法定古迹。后来它被保护下来。

而当时文物保护的最高母法,文资法的总则第一条,古迹被保护的先决条件是,该建筑必须“以发扬中华文化为宗旨”。为了避免以后还有这样民族主义的文化判决,我决定提出修改母法,把总则第一条“以发扬中华文化为宗旨”改为“以发扬多元文化为宗旨”。

古迹的保护从来就不是为了过去,而是为了未来。因为你做了保存,活着的人得以理解过去。理解过去,是为了让他知道怎么面对未来。所以在我看来保留在台湾的日本人的遗迹,甚至更早以前的荷兰人的遗迹,西班牙人的遗迹,清朝的遗迹,同样重要。这是一种态度:对历史的尊重,对异质文化的包容,是文明很重要的条件。

人物周刊:你没有接受就任台湾“监察委员”的邀请,声称要保留一支独立的笔,你怎么理解作家的独立性?

龙应台:独立性不是一个空洞的概念。每件具体的事情出来后,我都要具体去衡量,怎么样才叫独立性。监察独立于行政立法司法,是台湾政治里的一个独立的机构,专门弹劾政府官员的,也可以弹劾“总统”。可后来我发现,它是“合议制”的,就是说,你提出的弹劾,必须得到院内大多数“委员”的同意才有效。相衡之下,我觉得,那个力量还不如我站在写作的岗位上呢,所以婉拒了。

人物周刊:2007年,你就“特别费案”为马英九辩护,在台湾引起很大争议,这篇文章是否有悖于你所鼓吹的“独立的笔”?

龙应台:写这个文章要冒很大的险,因为,非但你马上就会被打击为为某个阵营的,质疑你知识分子的独立性;其次,司法是否可能被政治利用而转过来“整肃”你。我愿意冒这个险,当然有我的想法。最核心的念头是,马英九因为“特别费”而被判罪,是件不公平的事。因为我知道“特别费”是怎么回事,所以我确定。

当时在我心中的挣扎有两个:第一,我是否应该因为害怕司法机关可能对我的“整肃”而不直言?第二,我是否应该为了保护自己不被挞伐,为了维持自己独立知识分子的“名声”和“形象”而不直言?答案都是否定的。所以就决定写。跟支不支持马英九一点关系都没有。能够承担责任的批判,才是真正的批判。

人物周刊:你的文章引起的争论和误解比较多,你是怎么处理的?

龙应台:我自己心里有一把尺,有一个核心价值,对一个事的是非,我会做很细致的思索。比如我强烈反对陈水扁,我彻底瞧不起陈水扁,但是当施明德宣称要攻进“总统”府, “不是你倒就是我倒”的时候,对我却是挑战──这违反了我对民主的认知。我应该站在哪里?你知道有一个坏蛋,而对这个坏蛋人人皆曰“可杀”的时候,你站在哪里?

我的文章说,我不同意红衫军的做法,因为民主社会不需要“革命”手段,他必须用选票去“推翻”一个可憎的政权。后来,施明德取消了“进攻”之类的说法而改为公民静坐,那是我可以认同的,所以我才到广场去献花,表示支持。

写文章不支持红衫军的时候,我被一边攻击得很惨;去献花的时候,又被另一个阵营的人说,你看你看,她也“投降”了吧。这些对我真的不重要。如果写作要考虑相反立场的两边对我的恨与爱的话,我就不用写了。

人物周刊:有人考察诺贝尔文学奖得主,发现他们都有强烈的现实关怀和鲜明的政治立场,比如反抗独裁、关心人权、促进妇女解放,等等。而大陆作家很多都是纯文学的,缺乏对公共问题的关心和政治上的立场,这是不是他们整体形象的一个缺失?

龙应台:首先,我觉得不管是音乐家、画家、科学家、作家,要求应该是一样的,不能只把作家挑出来;第二,他们的首要使命还是在追求专业本身;第三,一个社会要往前发展,往上提升,一定要有相当比例的人具备强烈的社会责任感、人道关怀、批判的精神和前瞻的能力。如果一个社会所有的精英都只关心自己的专业,对社会关怀的层面没有任何投入的话,那么这个社会不可能进步,甚至可以倒退。

人物周刊:你一直是用小叙述说大问题,一个可能很枯燥的大问题在你那里也显得很生动。有评论说龙应台是在用文学语言谈政治。这种写作风格是如何形成的?

龙应台:我对文字的艺术有个斟酌的过程。在大学时曾经用过“蔚蓝的天空”这个词,朋友问我“蔚蓝”的“蔚”是什么意思,当时我答不出来。他说既然不知道这个字是什么意思为何用它?简单的一个问话,却使我思考语言的本质和艺术,影响一生。

在美国念书,我第一个研究的作家是爱默生,半夜读书,碰到他的一句话,“你的句子应该像从地里挖出来的蒲公英,根很长,粘着泥土,还是湿的”,这句话又给了我深刻的影响:文字,要触摸得到。

另外,我的文字──不管谈什么艰深的问题,总是用贩夫走卒都能听得懂的语言,可能与我的平民意识有关。我不太愿意只和精英对话。我相信,要表达一个思想可是没有文字的魅力,是糟蹋了文字。

人物周刊:你的文章很严肃,很具批判性,总是逼人思索,你在生活中是怎样的?有何种方式可以平衡?

龙应台:如果你看过我的《孩子,你慢慢来》那本书,你大概会知道,生活本身就是平衡。我专职带孩子带了13年。春夏秋冬四季,秋天是带着篮子采苹果,夏天是带孩子到草原采花给野花做标本。给孩子把屎把尿的日子,下雪的半夜里起来给孩子哺乳的日子,孩子发烧彻夜为他用毛巾抹身的日子,我透彻地过过,而且喜欢那过程里的每一分钟。这种生活,对我的抽象思考其实很重要,因为它使我脚不离开泥土,不假装高大。

人物周刊:你满意现在的生活状态吗?

龙应台:喜欢。我香港的家面对大海,早上一起来,第一眼就是那无边无际蓝色的天和海,感觉很幸福。有很大的自己的空间,也没有什么太多的欲望。

人物周刊:从镁光灯下的万众瞩目到一个人安静地生活,这种转换,你是怎么去适应的?

龙应台:当我站在舞台中心,灯光亮着,掌声响起的时候,我永远还有一双眼睛从别的地方看过来,看着这一切。所有的演出,都只是演出,都只是一瞬。也就是说,我在最热闹滚滚的场合里,心底深处也是安静的。所以走下舞台进入灯光打不到的地方,一点也不需调适。

人物周刊:你生活中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?独处或孤独的时间多,还是应酬各种场合的时间多?

龙应台:我对时间非常非常吝啬,时间是不够用的。我把我的时间用来陪伴我年迈的母亲,因为她的时间不多了;我的时间永远优先的是我的儿子,比如和他吃个晚饭;我把我的时间也优先留给我紧密的朋友;我不太愿意把我的时间给公众,除非迫不得已;不愿意把时间给媒体当然是最高原则;连有意义的演讲,我都很吝啬,推掉99.9%,实在是因为,时间太少了。在应酬的场合上──酒会、周年庆、祝寿会、人多的晚宴──很难看见我。

想休息的时候,我就带着相机,整个下午一个人走路,一个人看城市。不是没有寂寞的时候,但是,如果没有好的伴,那还不如寂寞呢。

(摘自2008年第10期《南方人物周刊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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